家在白云間

　　圖片為白云村 何明松攝

　　一

　　老婆(po)婆(po)拄著(zhu)拐杖，大清早(zao)就篤篤篤地來找牛思(si)賢。老婆(po)婆(po)說，你不是想要(yao)看(kan)孵小(xiao)雞嗎，快來看(kan)，今天就要(yao)孵化了。牛思(si)賢忙應(ying)了一聲，跟著(zhu)老婆(po)婆(po)就往外走。

　　牛思賢跟老婆婆第一次見(jian)，是在村道上。當時，老婆婆驚訝地張(zhang)大了嘴，這大山里，半(ban)年都見(jian)不(bu)到一張(zhang)陌(mo)生面孔，這后(hou)生不(bu)像是我們白云村的人(ren)呀。她盯著牛思賢看了半(ban)天，伢兒(er)，能不(bu)能幫我換個燈泡？

　　老婆(po)婆(po)家(jia)是典型的(de)山(shan)里人(ren)家(jia)，老房子(zi)，泥墻屋，簡單樸素，但收拾得干凈。換好燈泡，牛思賢(xian)就(jiu)在(zai)屋前石頭上坐了(le)一(yi)(yi)會兒(er)(er)。這個(ge)小村莊太美了(le)。一(yi)(yi)座座白墻黛瓦(wa)的(de)老房子(zi)，四周(zhou)竹木掩(yan)映，鳥鳴一(yi)(yi)串一(yi)(yi)串的(de)，云(yun)也一(yi)(yi)串一(yi)(yi)串的(de)，鳥兒(er)(er)排(pai)著隊從山(shan)岡(gang)上飛過，云(yun)也排(pai)著隊從山(shan)岡(gang)上飄過。怪不得村子(zi)名(ming)叫“白云(yun)”，真是好名(ming)字(zi)。

　　這眼(yan)前景象，跟老家甘肅完全(quan)不一樣(yang)。到底，一個是西北，一個是江南。

　　生于1992年的牛思賢，大學(xue)讀的是酒店管(guan)理專(zhuan)業，先在北(bei)京工作，后來又來杭州(zhou)發(fa)展(zhan)。在杭州(zhou)，他(ta)看到(dao)有家民宿在招聘管(guan)理人(ren)員，就(jiu)(jiu)好奇地試(shi)(shi)一試(shi)(shi)。就(jiu)(jiu)這樣(yang)，來到(dao)了白(bai)云村(cun)。

　　一進(jin)村(cun)，他就喜歡上了這里。

　　首(shou)先(xian)是(shi)(shi)滿眼的(de)綠意。其次是(shi)(shi)村(cun)莊的(de)原始古樸(pu)。那么多的(de)老房子(zi)，有(you)的(de)還是(shi)(shi)石頭砌成(cheng)的(de)，不多見了。可惜(xi)主人外(wai)遷，很多房子(zi)年(nian)久失修。牛思(si)賢想，那些破(po)舊(jiu)的(de)房子(zi)，如果經過良好改造，說不定會煥發新(xin)的(de)生機。他思(si)前想后，決定在白(bai)云(yun)村(cun)里(li)留下來。

　　換好了燈(deng)泡，老(lao)婆婆連(lian)(lian)聲道謝，還要(yao)給(gei)牛(niu)思賢讓茶(cha)。牛(niu)思賢連(lian)(lian)連(lian)(lian)擺手，說不用。他又說，這爬高下低的(de)事情，以(yi)后隨時可以(yi)找他。他就住在村道下方，那個改(gai)建老(lao)房子的(de)工地上。

　　后來(lai)，他們又(you)在村道上遇到過兩次(ci)。有時老(lao)婆(po)婆(po)還(huan)(huan)會(hui)到工地來(lai)看(kan)看(kan)，不(bu)知道是看(kan)他呢(ni)，還(huan)(huan)是看(kan)老(lao)房子。有一次(ci)，老(lao)婆(po)婆(po)忍不(bu)住(zhu)問，這房子眼看(kan)就要倒(dao)了，還(huan)(huan)修它干嗎？修好(hao)也沒人住(zhu)啊。

　　牛思賢笑了，房子(zi)倒了可惜，修好以后，城(cheng)里人會來住。

　　老(lao)婆(po)(po)婆(po)(po)直搖(yao)頭。后來(lai)她就(jiu)讓牛思(si)賢去她家看(kan)(kan)孵小雞(ji)。牛思(si)賢從來(lai)沒有見過(guo)小雞(ji)是(shi)怎么從雞(ji)蛋(dan)里孵出來(lai)的。去了(le)(le)一看(kan)(kan)，高(gao)興極了(le)(le)，原來(lai)是(shi)老(lao)母雞(ji)在竹(zhu)筐里抱窩，肚子底(di)下耐心地攏(long)著二十來(lai)顆雞(ji)蛋(dan)。他跟老(lao)婆(po)(po)婆(po)(po)說，以后我每天都要(yao)來(lai)拍一張照(zhao)片(pian)！

　　二

　　村里有(you)(you)六十多幢老(lao)房(fang)(fang)子，有(you)(you)的就(jiu)要倒了，有(you)(you)的已(yi)經塌了半(ban)邊。施工(gong)隊一點(dian)一點(dian)地(di)修(xiu)。牛思賢(xian)眼見著修(xiu)老(lao)房(fang)(fang)子有(you)(you)多不(bu)容易，幾(ji)乎(hu)比建新(xin)房(fang)(fang)子還難。

　　村里(li)有一幢(chuang)(chuang)老(lao)屋，門(men)楣上四個大(da)字：“旭(xu)日(ri)東升”——村里(li)的(de)老(lao)屋，家家都會在門(men)楣上寫幾個字：旭(xu)日(ri)東升、奔向(xiang)四化(hua)、抬頭見(jian)喜、鳥語花香……一幢(chuang)(chuang)一幢(chuang)(chuang)看過去，好看極了。有的(de)房子，雖半邊(bian)坍塌，里(li)頭的(de)木結構仍然完(wan)整，要廢棄掉，多(duo)可惜。

　　“旭日東升”是村里(li)最老的建筑，十年(nian)前，房子(zi)里(li)的兩位百歲老人去(qu)世(shi)，此后無人居住，房子(zi)就(jiu)破敗下來。為(wei)了重修這棟房子(zi)，工人保留了房屋(wu)外(wai)觀原(yuan)貌(mao)，把原(yuan)來石(shi)墻的每(mei)塊(kuai)(kuai)(kuai)石(shi)頭(tou)都編了號，一塊(kuai)(kuai)(kuai)塊(kuai)(kuai)(kuai)拆(chai)下，做完加固和(he)修補后，再按編號一塊(kuai)(kuai)(kuai)塊(kuai)(kuai)(kuai)壘回(hui)去(qu)。

　　牛思(si)賢走過“旭日東(dong)升”前，看(kan)見矮(ai)矮(ai)的石頭圍墻里(li)(li)(li)面有個小院(yuan)子，落地(di)玻(bo)璃窗里(li)(li)(li)是(shi)(shi)個小茶(cha)(cha)室(shi)，茶(cha)(cha)室(shi)里(li)(li)(li)放著一張沙發，客人來了(le)，坐(zuo)在(zai)那里(li)(li)(li)喝(he)茶(cha)(cha)，能(neng)沐浴一身的明媚陽光。如果是(shi)(shi)下雨天(tian)就更好了(le)，茶(cha)(cha)室(shi)外面有一叢芭蕉，雨點啪嗒啪嗒打在(zai)芭蕉葉上，好一幅聽雨圖。

　　這(zhe)三四年(nian)，村里的老房(fang)子(zi)一(yi)棟一(yi)棟地(di)“復活”過(guo)來(lai)(lai)(lai)，重(zhong)煥生機。先是有(you)(you)十一(yi)棟老房(fang)子(zi)改造好，內部(bu)裝修完成(cheng)(cheng)，投入試(shi)運營(ying)。之后又有(you)(you)十一(yi)棟房(fang)子(zi)在逐(zhu)一(yi)改造。這(zhe)些房(fang)子(zi)變成(cheng)(cheng)了(le)明亮的民宿、餐廳(ting)，變成(cheng)(cheng)了(le)雅致的茶室、陽光房(fang)、客廳(ting)。你(ni)都不知道客人們是從哪里冒(mao)出來(lai)(lai)(lai)的。從上(shang)海來(lai)(lai)(lai)的，從杭(hang)州來(lai)(lai)(lai)的，從廣州來(lai)(lai)(lai)的，從南京來(lai)(lai)(lai)的，拖著箱(xiang)子(zi)，背(bei)著行李，穿過(guo)彎彎繞(rao)繞(rao)的山路，在這(zhe)山野之間住了(le)下(xia)來(lai)(lai)(lai)。

　　本(ben)來眼(yan)看(kan)要倒掉的(de)房子(zi)，沒人(ren)住(zhu)，也沒人(ren)去修。現在(zai)有人(ren)幫(bang)著修好(hao)，還每年給錢，這(zhe)樣的(de)好(hao)事，對村民來說(shuo)，哪里找去？

　　就這樣，牛思(si)賢留在(zai)白云村當(dang)了一(yi)(yi)個民宿大管家。他對(dui)村里的(de)一(yi)(yi)草(cao)一(yi)(yi)木(mu)也慢慢熟(shu)悉起來。兩年下(xia)來，他知道了路南的(de)哪(na)棵梨樹先開(kai)(kai)花，知道了路北的(de)哪(na)棵板栗(li)樹果(guo)實(shi)最香甜。他讓(rang)人(ren)在(zai)每(mei)一(yi)(yi)堵低(di)矮的(de)石墻(qiang)邊都種上佛(fo)甲草(cao)，到了四五月(yue)份(fen)，小小的(de)佛(fo)甲草(cao)會開(kai)(kai)金(jin)黃色的(de)小花，一(yi)(yi)開(kai)(kai)一(yi)(yi)大片，讓(rang)人(ren)每(mei)次看到，都想(xiang)拍幾(ji)張照片。許多老(lao)房子的(de)墻(qiang)角，都長著一(yi)(yi)叢茂盛(sheng)的(de)芭蕉，很多是從前(qian)就有(you)的(de)，一(yi)(yi)直保留下(xia)來，每(mei)到下(xia)雨(yu)天，特別有(you)江(jiang)南的(de)韻味。

　　聽著雨打(da)芭蕉的(de)聲音(yin)，牛(niu)思(si)賢已經不(bu)羨慕那些在大城市工作的(de)同學了，很多(duo)同學看到他(ta)發(fa)的(de)白云村(cun)的(de)照片，反而開(kai)始羨慕起他(ta)的(de)生活。

　　三

　　一對上海夫妻來到白(bai)云(yun)村(cun)，住了三天，不(bu)想走(zou)了。白(bai)天在村(cun)子里閑逛，遇到虎根老媽。虎根老媽說，走(zou)，到我家吃茶(cha)去。就(jiu)領著客人走(zou)過彎彎繞繞的(de)臺階，一路(lu)看(kan)草看(kan)花(hua)，去她家吃茶(cha)了。

　　茶是山上的野(ye)茶，泡出來(lai)很香。虎根(gen)老媽又把(ba)番薯干(gan)端出來(lai)給(gei)客人吃。客人要付錢，虎根(gen)老媽一拍(pai)圍裙，哎(ai)喲(yo)，我們山里人自家的東西，要什么錢啊！

　　虎(hu)根老媽的話(hua)發自內心。以(yi)前村里(li)攏共(gong)二三十張老面孔，走(zou)來(lai)走(zou)去(qu)，碰(peng)見了，也是說(shuo)幾句(ju)翻來(lai)覆去(qu)的話(hua)：“早飯吃了？”“吃了！”“晚飯吃了？”“吃了！”

　　現(xian)在頭一(yi)抬，說不(bu)定就碰到一(yi)位陌生的(de)(de)客(ke)人，滿眼都是(shi)好奇。“哎(ai)呀這(zhe)是(shi)麥子嗎？”“這(zhe)是(shi)水稻。”“這(zhe)只鴨子長(chang)得真大！”“這(zhe)是(shi)大白鵝呀。”這(zhe)時候，山里人的(de)(de)見(jian)識，發揮出了用(yong)處(chu)。總有(you)(you)人喜歡(huan)聽他們講故事(shi)(shi)，講大山里的(de)(de)事(shi)(shi)，田(tian)地里的(de)(de)事(shi)(shi)，還有(you)(you)過去幾百年(nian)幾十年(nian)的(de)(de)舊事(shi)(shi)。只要客(ke)人愛聽，山里人就愛講。

　　村里(li)老人，現在也在民(min)宿(su)里(li)幫(bang)忙。衛生清潔，種瓜種菜，或是修剪花草(cao)，廚房雜務，一個月有三千多(duo)元的工(gong)資(zi)。山(shan)里(li)人六七十(shi)歲，身體(ti)還硬朗著，有時肩上(shang)扛(kang)一把鋤頭就上(shang)山(shan)了，爬山(shan)的速度，年輕(qing)人都趕不上(shang)。

　　春天(tian)里(li)，好竹連山覺(jue)筍香，遍地都是粗壯的筍。山里(li)人(ren)用編織袋裝好，整袋地扛下來(lai)。牛思賢見了，就(jiu)說，這筍好哇(wa)，扛到民宿(su)里(li)來(lai)，我們都收了。

　　這(zhe)座小山(shan)村，始建于唐末。四面青山(shan)環抱著(zhu)百畝(mu)平疇，只有一(yi)條(tiao)(tiao)山(shan)路(lu)依著(zhu)一(yi)條(tiao)(tiao)溪流，劈(pi)開群山(shan)出深谷。這(zhe)里(li)的冬筍和春筍都多，運出去很(hen)費勁，賣不掉，村民(min)只好曬成筍干自家吃(chi)，吃(chi)不掉的，就(jiu)任(ren)由它長成竹子(zi)。

　　現(xian)在客人(ren)來了，看(kan)見(jian)村民的筍(sun)，整袋就買了，放進汽車后備廂。客人(ren)吃(chi)了筍(sun)，覺(jue)(jue)得筍(sun)鮮(xian)美(mei)；吃(chi)了土(tu)雞煲，覺(jue)(jue)得土(tu)雞鮮(xian)美(mei)；吃(chi)了野茶，覺(jue)(jue)得野茶鮮(xian)美(mei)。這樣的土(tu)貨山貨，大城(cheng)市里哪兒買得到(dao)哇！

　　也(ye)有(you)(you)客(ke)人找牛思賢打聽，山里還有(you)(you)啥好東西(xi)，你給(gei)介紹(shao)介紹(shao)。牛思賢就說，這個(ge)簡單，你隨便走進一家，問一問，保準都有(you)(you)好東西(xi)。

　　這(zhe)兩年，山(shan)民家(jia)里(li)的(de)筍干，都(dou)給客(ke)人(ren)買(mai)走了；竹(zhu)林里(li)跑的(de)母雞，也給客(ke)人(ren)買(mai)走了。山(shan)民高興之余，這(zhe)才知道，原來自(zi)家(jia)的(de)土(tu)貨那么搶(qiang)手。

　　四

　　牛思(si)賢(xian)現(xian)在也是白云村的人(ren)了——他越來(lai)越喜歡山里的生活。

　　老支書那天來問(wen)他，路(lu)南的(de)這十幾(ji)棟(dong)房子改造好了，路(lu)北的(de)這些房子，啥時候(hou)能(neng)完工？

　　這兩年，老支(zhi)書眼看(kan)著(zhu)白云(yun)(yun)村(cun)一點點發生(sheng)變(bian)化，越來越生(sheng)機勃勃，私下(xia)里也感慨。以(yi)前，老支(zhi)書有(you)時候會(hui)想，如果沒人來白云(yun)(yun)村(cun)，也許再過十來年吧，這村(cun)子會(hui)不會(hui)消失掉？現(xian)在(zai)，他不擔心這個事了。

　　白云(yun)村(cun)(cun)有(you)(you)了新(xin)村(cun)(cun)民(min)。山(shan)里的(de)房子(zi)整(zheng)修(xiu)好(hao)了，房前有(you)(you)院有(you)(you)田，屋后有(you)(you)山(shan)有(you)(you)水，想要種水稻栽南(nan)瓜都可以。有(you)(you)城里的(de)客(ke)人來住過幾次，就萌生了留下的(de)念(nian)頭，干脆簽下房子(zi)二十年的(de)使用權。現在你吃(chi)過晚飯，在村(cun)(cun)道上散(san)散(san)步，迎(ying)面遇到的(de)常常有(you)(you)新(xin)面孔，他們都是(shi)白云(yun)村(cun)(cun)的(de)新(xin)居民(min)了。

　　那天(tian)，我和牛思賢、老(lao)支書一起(qi)喝茶。正是六月的雨季，遠處群山籠著一層雨霧白紗，幾(ji)只白鷺在田野間起(qi)落蹁(pian)躚。屋檐水(shui)從(cong)瓦背淌(tang)下(xia)來，嘩(hua)啦(la)啦(la)，嘩(hua)啦(la)啦(la)。

　　老支(zhi)書說，白云村呀，歷史很悠(you)久的(de)。從前的(de)人啊，進山出山，都(dou)不容易，有一條(tiao)古驛道，一直通(tong)到白云間。

　　黃(huang)塢(wu)坪，大坑溪……跟著一(yi)個(ge)個(ge)地名，我們的思緒，一(yi)直飄到(dao)那白云(yun)間去了。檐廊(lang)外面的雨還在(zai)(zai)下(xia)，雨點打在(zai)(zai)瓦背上，打在(zai)(zai)芭蕉葉上，滴滴答答，噼(pi)噼(pi)啪啪，使人產生悠然世外之(zhi)感。

　　我聽著雨，覺得這雨水(shui)真(zhen)好(hao)。山(shan)里(li)的雨水(shui)澆灌萬物，生生不息。山(shan)間(jian)的白云，走(zou)走(zou)停停，也是如此。（周華誠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