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胡建洲(zhou)上山，是在一個(ge)上午(wu)。

　　前一天晚(wan)上，寧夏石嘴山一帶難得下了一場透雨。雨后的天空(kong)高遠瓦藍(lan)，淺灰色的賀蘭山似被誰(shui)擦(ca)過，清(qing)晰(xi)、巍峨。

　　皮(pi)卡(ka)在王(wang)泉溝(gou)那條碎(sui)石(shi)遍(bian)布的(de)道路(lu)上(shang)顛簸。有(you)的(de)地(di)方路(lu)很窄，剛(gang)剛(gang)允許車(che)子(zi)過去。伴(ban)隨著車(che)輪(lun)的(de)碾軋聲(sheng)，能聽見道路(lu)基石(shi)流(liu)瀉(xie)的(de)聲(sheng)音。我和同(tong)行的(de)老(lao)李(li)抓著頭(tou)頂的(de)拉環，神(shen)經繃得很緊。胡(hu)建洲則目(mu)視前方，神(shen)情輕松，整個人和車(che)子(zi)一(yi)起起伏著，像是(shi)車(che)子(zi)的(de)一(yi)部分(fen)。他(ta)邊(bian)開車(che)邊(bian)向我們(men)解釋，說這條路(lu)原(yuan)來很寬的(de)，封山后走(zou)的(de)人少了(le)，風吹雨(yu)淋，有(you)的(de)地(di)方就(jiu)坍塌了(le)。

　　也難怪他(ta)這么(me)輕松。自2019年礦(kuang)區停采(cai)、回填治理到現在，每(mei)天他(ta)都要(yao)在這條(tiao)路上(shang)(shang)來(lai)回奔波。他(ta)要(yao)看(kan)他(ta)們種在這里(li)的(de)草籽是否(fou)發(fa)芽，看(kan)栽進(jin)去(qu)的(de)火(huo)炬樹和紅柳哪個更(geng)(geng)耐旱、更(geng)(geng)耐堿，看(kan)好不容易成長(chang)起來(lai)的(de)苗(miao)木是否(fou)缺(que)水(shui)……事實(shi)上(shang)(shang)，如果再向(xiang)前(qian)漫溯，他(ta)在這條(tiao)路上(shang)(shang)走過的(de)時間更(geng)(geng)久。

　　他(ta)當年(nian)是王泉(quan)(quan)溝(gou)煤(mei)礦(kuang)(kuang)的副(fu)礦(kuang)(kuang)長。這(zhe)里曾分布著多(duo)個采煤(mei)區，王泉(quan)(quan)溝(gou)煤(mei)礦(kuang)(kuang)是其中之(zhi)一(yi)(yi)。那時候(hou)，這(zhe)條路要(yao)寬(kuan)闊得多(duo)，也熱(re)鬧得多(duo)。漫山遍野都(dou)是人來車(che)往，高(gao)大的雙橋(qiao)車(che)一(yi)(yi)輛一(yi)(yi)輛在道路上穿梭(suo)，烏金般的煤(mei)炭從這(zhe)里出發被運往各地(di)。

　　那時候，這(zhe)里的天空是灰暗的，隨(sui)便一股風刮過去，帶起的都是微細的黑色(se)粉塵。

　　這樣，胡(hu)建洲就有了兩個頗(po)具反差(cha)的(de)(de)身份：礦(kuang)山(shan)治(zhi)理前的(de)(de)副礦(kuang)長(chang)，現在的(de)(de)護林員。當(dang)年他是(shi)開(kai)礦(kuang)的(de)(de)挖山(shan)人，現在他是(shi)綠化的(de)(de)守(shou)山(shan)人。

　　車子顛簸、回轉、攀爬了好一(yi)段時間(jian)后，終于在一(yi)處平臺停了下(xia)來。

　　胡建洲身材(cai)高挑(tiao)，行動(dong)敏捷。也許(xu)是在(zai)大山里待得太久，他話(hua)不多，問一(yi)句說一(yi)句。途(tu)中我們看(kan)到一(yi)個(ge)宣傳牌，居中寫著(zhu)“賀蘭山王泉溝生態修復工程”幾個(ge)大字，下面一(yi)邊是工程介紹，一(yi)邊是綠(lv)化(hua)示意(yi)圖。我大概掃(sao)了一(yi)眼，這里的(de)總綠(lv)化(hua)面積超過兩千畝，其中栽培生態防(fang)護林約(yue)八十畝，其余位置分南區(qu)和(he)北區(qu)播撒草籽(zi)。

　　天更藍(lan)了(le)(le)，空(kong)氣潔(jie)凈，視野開闊。那經過(guo)回填(tian)、削平、覆土(tu)的一層層臺階狀若梯田，呈(cheng)現出潤澤的黃褐(he)色，與遠處干裂的土(tu)灰色山(shan)巖形成(cheng)了(le)(le)很強的色差。對情況稍有了(le)(le)解的人都(dou)知道(dao)，在(zai)賀(he)蘭山(shan)東麓植樹，是(shi)一件十分(fen)艱難(nan)的事。那里都(dou)是(shi)石頭(tou)山(shan)石頭(tou)地，山(shan)高風大(da)、干旱缺水，種樹得先植土(tu)，種活一棵(ke)樹比拉扯大(da)一個娃都(dou)難(nan)。

　　交談中，我(wo)知道了(le)胡建洲(zhou)老家(jia)在(zai)山西，父親是(shi)支寧來(lai)到寧夏的(de)。說(shuo)話間，我(wo)們(men)走到一(yi)(yi)(yi)個深坑(keng)前，水(shui)面和我(wo)們(men)相隔(ge)四層臺階，每層臺階高十米(mi)，也(ye)就(jiu)是(shi)說(shuo)那(nei)個坑(keng)在(zai)我(wo)們(men)腳(jiao)下四十米(mi)深處。坑(keng)里有翡(fei)翠般沉靜碧(bi)綠的(de)一(yi)(yi)(yi)潭水(shui)。胡建洲(zhou)說(shuo)，那(nei)是(shi)當年(nian)開礦(kuang)時挖(wa)的(de)坑(keng)，費了(le)很大勁，一(yi)(yi)(yi)挖(wa)開就(jiu)滲水(shui)，結果那(nei)個坑(keng)一(yi)(yi)(yi)噸煤都(dou)沒采上來(lai)過。他們(men)管這潭水(shui)叫“鴛(yuan)(yuan)鴦(yang)湖(hu)”，以前水(shui)里有一(yi)(yi)(yi)對鴛(yuan)(yuan)鴦(yang)，后來(lai)不(bu)見(jian)了(le)，現在(zai)還有一(yi)(yi)(yi)群野鴨咧(lie)！

　　一說(shuo)起山(shan)上(shang)的事情(qing)，他的話明顯地多了。

　　在這么(me)高、這么(me)旱的(de)山上，要植樹種草，土(tu)從(cong)哪里來？水又從(cong)哪里來？聽到(dao)我的(de)這個疑問，胡(hu)建洲(zhou)呵呵笑了，他指(zhi)著(zhu)右前方(fang)的(de)一(yi)面(mian)(mian)山崖，讓(rang)我仔細看。我手搭涼棚望過去，那面(mian)(mian)山崖顯然(ran)被機械挖掘過，碎石(shi)閃爍的(de)斷面(mian)(mian)上，有多處(chu)倒三角形的(de)黃土(tu)嵌在巖(yan)石(shi)之間。

　　“方圓(yuan)多少里都沒有(you)黃土，偏偏在這(zhe)座山上(shang)有(you)，好(hao)像有(you)人專門(men)放進(jin)去的！”他感(gan)慨著(zhu)。至于水，他指著(zhu)“鴛鴦湖”說，他們在湖邊(bian)裝(zhuang)了(le)水泵(beng)，基本(ben)可以(yi)保證(zheng)正常的灌溉(gai)用水。

　　新中國成(cheng)立初(chu)期，國家燃料資(zi)源緊缺，父輩們(men)在這(zhe)座(zuo)山里(li)發(fa)現(xian)并開采(cai)出了(le)煤炭；現(xian)在，我們(men)要填礦、植土、綠化，這(zhe)里(li)又發(fa)現(xian)了(le)黃土和水(shui)源。賀蘭山，你的胸懷是多么寬廣呀！

　　我們(men)所(suo)在的那個平臺，應(ying)該就(jiu)是工程示意圖中(zhong)說的種植生態防護林的地方了。一片一人多(duo)高的紅柳林郁(yu)郁(yu)蔥蔥，前面還有一長溜矮矮的火炬樹。路(lu)兩邊種著旱榆樹。

　　我(wo)問胡建洲，為什么(me)每塊地的樹(shu)種都(dou)不(bu)一(yi)樣？他說有試驗和(he)優選的意思，土質的堿性很大，到底哪一(yi)種樹(shu)更適合(he)，還(huan)在摸索中，目前(qian)看(kan)種植紅柳的效果最(zui)好。目光再向周(zhou)圍延(yan)伸，應該就是示意圖上說的南區(qu)和(he)北區(qu)，那(nei)些(xie)地方播撒過草籽(zi)。猛一(yi)看(kan)，還(huan)是荒地。細看(kan)，其實已覆蓋著似有似無的綠色煙嵐(lan)。

　　說實話，這里植(zhi)被的(de)(de)數(shu)量和(he)茂盛(sheng)程度，和(he)我之前的(de)(de)想象是(shi)有(you)距離的(de)(de)。來(lai)時(shi)的(de)(de)路上，我有(you)意無意幻想過林海洶(xiong)涌、綠(lv)蔭蔽天的(de)(de)景象。但站在(zai)(zai)那(nei)些頑(wan)強而堅韌地(di)生長著(zhu)的(de)(de)植(zhi)物面前，站在(zai)(zai)一說起草木言語都溫軟了的(de)(de)胡建洲面前，我感到了自己的(de)(de)膚淺。是(shi)啊，如果綠(lv)化賀蘭山是(shi)那(nei)么(me)容(rong)易的(de)(de)事，我們又何須此行？

　　我正想著，迎(ying)面走(zou)來兩(liang)只灰黑(hei)色(se)的(de)(de)(de)(de)巖(yan)羊(yang)，一大(da)一小，小的(de)(de)(de)(de)在前(qian)面，蹦蹦跳(tiao)跳(tiao)很(hen)輕靈，大(da)的(de)(de)(de)(de)一步一步踩得堅實而穩健。“環境改善了(le)，溝里的(de)(de)(de)(de)動物多了(le)起(qi)來，巖(yan)羊(yang)最多。有兩(liang)只巖(yan)羊(yang)不怕人，大(da)的(de)(de)(de)(de)帶著小的(de)(de)(de)(de)，好像(xiang)就是(shi)它們。”胡建(jian)洲(zhou)這么說的(de)(de)(de)(de)時候(hou)，小羊(yang)徑直(zhi)走(zou)了(le)，大(da)羊(yang)在我們前(qian)方五六米的(de)(de)(de)(de)地(di)方回首(shou)張望了(le)一下，漆黑(hei)的(de)(de)(de)(de)眸子閃出一絲(si)光亮(liang)。它不慌不忙地(di)走(zou)出很(hen)遠后，鉆進紅柳林不見了(le)。

　　那兩只羊，和(he)胡建洲一樣感知著這山間每一抹綠色和(he)生氣。它們用(yong)從容、善意(yi)和(he)繁衍報答著這座山的(de)深徹變遷。

　　胡建洲把我(wo)們送到來時的停車點(dian)時，已過(guo)了中(zhong)午。我(wo)問(wen)了他一(yi)(yi)個我(wo)一(yi)(yi)直(zhi)想問(wen)的問(wen)題：從挖(wa)山(shan)(shan)人(ren)到守山(shan)(shan)人(ren)，心里是(shi)啥(sha)(sha)感覺？他眨眨眼(yan)說(shuo)，啥(sha)(sha)感覺？以前是(shi)靠(kao)山(shan)(shan)吃山(shan)(shan)挖(wa)山(shan)(shan)，現在是(shi)為(wei)了綠(lv)水(shui)青山(shan)(shan)，綠(lv)水(shui)青山(shan)(shan)變成了金山(shan)(shan)銀山(shan)(shan)，這里面(mian)成色(se)肯定不一(yi)(yi)樣(yang)啊。說(shuo)完，他鉆進車子，踩一(yi)(yi)腳油(you)，向(xiang)著大山(shan)(shan)的方向(xiang)又(you)回去了。

　　望著遠處高聳陡峻的賀(he)蘭山(shan)，我知道，那里不是只有一(yi)個(ge)，而是有成千上萬個(ge)胡建洲，正在默默地(di)培(pei)植和守護(hu)著大山(shan)。賀(he)蘭山(shan)的綠色，正如煙嵐(lan)般(ban)一(yi)點一(yi)點升騰起來。

　　在那一(yi)片(pian)煙(yan)嵐中，我仿佛看(kan)見了無數和胡建洲一(yi)樣的綠化人、守山人，正把青春(chun)和信念(nian)澆灌(guan)在草木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