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陳益（華東(dong)師(shi)范(fan)大學江南文(wen)化研究(jiu)院特聘研究(jiu)員）

　　學(xue)者(zhe)閻若璩(qu)比顧炎武小一輩。他出身(shen)于(yu)書(shu)香門第，受(shou)到(dao)家庭良好的(de)文化熏陶，祖(zu)父和(he)父親都很有(you)(you)學(xue)識，留下(xia)不(bu)少著作。出乎(hu)意外的(de)是(shi)他少年時期由于(yu)口(kou)(kou)吃，身(shen)體羸(lei)弱，腦子也(ye)很遲(chi)鈍(dun)，被人(ren)瞧不(bu)起(qi)。尤(you)其是(shi)口(kou)(kou)吃，遭到(dao)同齡(ling)人(ren)的(de)嘲(chao)笑，使他的(de)自(zi)尊(zun)心(xin)大受(shou)打(da)擊。知書(shu)識禮的(de)母親，既(ji)沒有(you)(you)陪閻若璩(qu)掉(diao)眼淚，喪(sang)失信心(xin)，也(ye)沒有(you)(you)怨天尤(you)人(ren)，而是(shi)列舉了歷史(shi)上那些(xie)同樣也(ye)有(you)(you)口(kou)(kou)吃，最終卻成就事業的(de)人(ren)物——韓非子、管(guan)仲等，來激(ji)勵(li)閻若璩(qu)。人(ren)難免會(hui)有(you)(you)缺陷，但(dan)只要努(nu)力，就一定可(ke)以有(you)(you)作為。

　　閻若(ruo)璩(qu)讀(du)書讀(du)得太苦(ku)，常(chang)常(chang)是讀(du)了數十遍還(huan)(huan)不能背誦，讀(du)了上千遍還(huan)(huan)不能熟記，比同齡的(de)孩子要花費更多的(de)力氣(qi)。母親心疼他(ta)，聽(ting)見讀(du)書聲，再(zai)三勸他(ta)早(zao)點休息，閻若(ruo)璩(qu)便把書捧在手里，默誦暗記，再(zai)也不出聲。

　　十五歲時的一(yi)個冬夜(ye)，讀書遇到了疑難問題，怎么也(ye)弄(nong)不明白。閻(yan)若(ruo)璩下定決心，哪怕整夜(ye)不睡覺，也(ye)要解(jie)開(kai)這個疑團(tuan)。四(si)更時分，寒氣襲人(ren)，雙腳都凍得(de)麻(ma)木了，他(ta)仍然(ran)獨自坐(zuo)在房間里一(yi)邊讀書，一(yi)邊沉思默想(xiang)。忽然(ran)間，他(ta)感到心靈(ling)開(kai)朗，仿佛門(men)戶(hu)大開(kai)，午夜(ye)的四(si)周呈現一(yi)片光(guang)明。

　　從此，閻若(ruo)璩變得(de)異常穎(ying)悟，所讀的書，過目成誦(song)。

　　由(you)于多年孜(zi)孜(zi)不倦地潛心研讀(du)，閻若璩成(cheng)為才富學贍的(de)士子(zi)，為日后(hou)成(cheng)為明清之際著名的(de)“經學大師、考據宗(zong)師”奠定了(le)基(ji)礎(chu)。

　　清康(kang)熙(xi)二(er)年，閻若璩來到太原松(song)莊(zhuang)，拜會(hui)了比自己年長三十歲、當時已(yi)經名播(bo)天下的傅山(shan)先生。康(kang)熙(xi)十一(yi)年（1672），他(ta)又一(yi)次拜會(hui)傅山(shan)，恰(qia)好顧炎武也在太原，于是他(ta)們相識了。隨(sui)即結(jie)伴一(yi)道考晉祠古跡，辨別(bie)晉水源流，探討太原的沿(yan)革、唐晉的分封(feng)等問題，彼(bi)此洽談(tan)甚歡。

　　當(dang)時，顧炎(yan)武未(wei)必(bi)會估計到閻若璩日后瀝血嘔心著(zhu)《尚書(shu)古文疏證》八卷。其書(shu)被學術界稱為(wei)石破(po)天驚之(zhi)作(zuo)，他(ta)也(ye)被擁戴(dai)為(wei)清代漢(han)學的開山之(zhi)祖。對于這個比自己(ji)年輕二十三歲的學者，顧炎(yan)武是出自真心地器(qi)重，特(te)意拿出自己(ji)的《日知錄》，征詢(xun)閻若璩的意見。

　　孰料，閻(yan)(yan)若璩(qu)(qu)看過后，絲毫也(ye)不(bu)客氣，當(dang)(dang)面就指出(chu)一(yi)個涉及古代地(di)理(li)的錯訛。顧(gu)炎武認(ren)為，幽州、并州、營(ying)州在(zai)《禹貢(gong)》九州島(dao)之外，閻(yan)(yan)若璩(qu)(qu)不(bu)同意，覺得(de)這是想當(dang)(dang)然(ran)得(de)來的，《周禮》早有(you)闡述，甚至(zhi)跟顧(gu)炎武激烈地(di)爭論(lun)起來。后來，閻(yan)(yan)若璩(qu)(qu)在(zai)他的文(wen)章《南雷黃氏哀詞》中說：“顧(gu)余遇之太原，持(chi)論(lun)岳岳不(bu)少(shao)阿，久乃屈(qu)服我。”顯然(ran)，他們據(ju)理(li)力爭，辯論(lun)了很久，誰也(ye)不(bu)讓(rang)誰。最(zui)后，顧(gu)炎武虛心地(di)接受(shou)了他的意見。

　　閻若璩直言(yan)不(bu)諱地挑刺(ci)，給顧(gu)炎武留下(xia)了難(nan)忘的記憶。到(dao)了花甲之(zhi)年(nian)，顧(gu)炎武做學(xue)問更(geng)加嚴謹(jin)，他(ta)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(xin)札(zha)中坦誠地說(shuo)：“《日(ri)知(zhi)錄》初本乃辛亥年(nian)（1671）刻。彼時讀書未多，見道未廣，其所刻者(zhe)，較(jiao)之(zhi)于今(jin)(jin)，不(bu)過十分之(zhi)二。非敢沽名(ming)炫世(shi)，聊以塞同人之(zhi)請(qing)，代抄錄之(zhi)煩而已……《記》曰：‘學(xue)然(ran)后知(zhi)不(bu)足。信(xin)哉(zai)斯言(yan)！’今(jin)(jin)此舊編，有塵(chen)清覽。知(zhi)我者(zhe)當為攻瑕指失，俾得刊改以遺諸后人，而不(bu)當但(dan)為稱譽之(zhi)辭也。”

　　這件(jian)事(shi)，被學術界傳為佳話。

　　轉眼(yan)間又是十年，顧炎武已年近(jin)七十，他對自(zi)己(ji)(ji)學(xue)(xue)術上的失誤(wu)不僅不辯解，相反是耿(geng)耿(geng)于懷，自(zi)責(ze)很重。在給學(xue)(xue)生(sheng)潘耒(lei)的一(yi)封信中，他說：“讀(du)書(shu)不多，輕(qing)言著(zhu)述(shu)，必誤(wu)后(hou)學(xue)(xue)。吾之跋《廣韻》是也(ye)。雖(sui)青主讀(du)書(shu)四五十年，亦同此(ci)見(jian)。今廢(fei)之而別作(zuo)一(yi)篇，并(bing)送覽以志吾過。平生(sheng)所著(zhu)，若(ruo)此(ci)者(zhe)往往多有，凡在徐(xu)處舊作(zuo)，可一(yi)字不存。自(zi)量(liang)精力未衰，或未遽死，遲遲自(zi)有定(ding)本(ben)也(ye)。”如此(ci)嚴苛地對待自(zi)己(ji)(ji)的學(xue)(xue)術生(sheng)命，令人感慨。

　　顧(gu)炎武來到(dao)太(tai)原松莊(zhuang)，無形中(zhong)把中(zhong)國的學術重心從江南轉(zhuan)移到(dao)了(le)山西，作為一面旗幟，產生了(le)很大(da)的吸引(yin)力(li)。與(yu)此同時(shi)，他不斷扶持年輕學者。對閻若(ruo)璩的推崇，使(shi)之(zhi)聲名大(da)振，就是典型一例(li)。后來，閻若(ruo)璩赴博學宏詞科(ke)考試時(shi)，與(yu)當時(shi)的翰林(lin)編修(xiu)汪琬(wan)相(xiang)交，為汪琬(wan)所著的《五(wu)服考異》糾正了(le)好幾處謬誤，汪琬(wan)竟連(lian)反駁的話(hua)語都沒有。

　　《光明日(ri)報》（ 2020年(nian)06月13日(ri) 11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