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吳世淵

　　《山(shan)河故人》，是一本記錄和(he)回憶童年見聞的(de)集子。作(zuo)者趙(zhao)宗(zong)彪描摹了上(shang)世紀六七十年代(dai)，一個浙東(dong)山(shan)村(cun)的(de)瑣碎(sui)日常。那是他的(de)故鄉(xiang)，位于浙江(jiang)省(sheng)天臺縣(xian)的(de)趙(zhao)宅(zhai)村(cun)。作(zuo)者在這(zhe)里出生、成(cheng)長(chang)，17歲時離(li)開(kai)。如今(jin)，58歲的(de)作(zuo)者開(kai)始回望(wang)故鄉(xiang)，他將趙(zhao)宅(zhai)村(cun)的(de)地理、人物、風土等(deng)，寫(xie)成(cheng)114篇千字文和(he)126幅黑白簡筆(bi)畫，端給讀者品(pin)嘗。

　　寫到故鄉時，他的(de)(de)筆觸變(bian)得(de)溫厚起來，書中，那些鄉親(qin)的(de)(de)面孔(kong)、青蛙(wa)的(de)(de)鳴叫、傍晚的(de)(de)炊煙，熱(re)熱(re)鬧(nao)鬧(nao)，次第出場。

　　趙宗彪試圖還(huan)原一(yi)個真實的(de)(de)故鄉(xiang)。這種還(huan)原，還(huan)頗有搶救的(de)(de)意(yi)味。村里的(de)(de)人(ren)物(wu)，像剃(ti)頭老司、長人(ren)叔叔、給碗刻字的(de)(de)工匠、游離于(yu)公社之外的(de)(de)單(dan)干戶等(deng)，連同露天電(dian)影、白狗糧證、蓑衣等(deng)事(shi)物(wu)一(yi)般漸(jian)行漸(jian)遠。就連“趙宅”這個村名，也因(yin)并(bing)村而消失。倘若(ruo)不及時記錄，再(zai)經幾十(shi)年雨打風吹(chui)，故鄉(xiang)便無(wu)處可(ke)尋。有文化(hua)自覺的(de)(de)寫作者(zhe)，都應給故鄉(xiang)留一(yi)部信史。

　　市面上回憶故(gu)鄉(xiang)的(de)作(zuo)品很多，《山河故(gu)人》有(you)何特別之處(chu)？試舉三點我閱(yue)讀時的(de)觀感：其(qi)一，作(zuo)者以(yi)個人視角，繪制出昔日(ri)浙(zhe)東(dong)山村的(de)生活(huo)圖(tu)卷，這(zhe)種(zhong)“作(zuo)家(jia)地理”的(de)手法，獨具美學意義。其(qi)二，文章短小精悍，行(xing)文風趣，結(jie)尾的(de)留白(bai)，又發人深省，作(zuo)者說，這(zhe)是受《笑林(lin)廣記》啟發，可能還有(you)一些魯(lu)迅的(de)影子。其(qi)三，每篇文章都配有(you)一幅(fu)簡(jian)筆畫，趙宗彪(biao)本就是位木刻藝術家(jia)，他(ta)將(jiang)家(jia)鄉(xiang)的(de)人事物，以(yi)夸張的(de)圖(tu)形呈現出來，與(yu)文字相(xiang)互(hu)映(ying)襯。

　　作為“親歷農(nong)耕文明的最后一(yi)(yi)(yi)代人(ren)”，趙宗彪在書中描寫了許(xu)多(duo)農(nong)村(cun)生活(huo)的細節(jie)(jie)，讀之鮮(xian)活(huo)可感。比方說(shuo)，春(chun)節(jie)(jie)前，人(ren)們(men)到水塘里捉鱉(bie)(bie)，常有人(ren)被鱉(bie)(bie)咬(yao)到而尖叫(jiao)，這時，只要(yao)用尖銳(rui)物刺鱉(bie)(bie)腹甲，它就(jiu)立馬松口(kou)了。冬天，小(xiao)孩(hai)子拖(tuo)著一(yi)(yi)(yi)兩(liang)根(gen)(gen)鼻涕，將一(yi)(yi)(yi)把(ba)黃(huang)豆放(fang)到炭(tan)火上煨，不一(yi)(yi)(yi)會兒，香(xiang)氣四溢，小(xiao)朋(peng)友們(men)一(yi)(yi)(yi)人(ren)一(yi)(yi)(yi)顆(ke)分享。夏夜，村(cun)里組織放(fang)電影，兩(liang)根(gen)(gen)竹竿掛起一(yi)(yi)(yi)塊銀(yin)幕，十里八(ba)村(cun)的年輕人(ren)都趕來看，熱鬧如節(jie)(jie)日。

　　作者在敘述這些細節(jie)時，節(jie)奏是明快(kuai)的(de)，他似乎(hu)重回(hui)孩提時代，用純(chun)粹(cui)的(de)感官去(qu)觸碰(peng)這個世(shi)界。但很(hen)快(kuai)，他就從回(hui)憶里抽離出(chu)來：故鄉并(bing)非(fei)田(tian)園牧(mu)歌式的(de)烏(wu)托邦，當然也存在著苦難與傷痛。

　　《山河故(gu)人》中(zhong)記錄(lu)的(de)(de)故(gu)人，大多為(wei)農民。像敲銅鑼的(de)(de)統天、見誰都笑嘻(xi)嘻(xi)的(de)(de)善令、花(hua)崗巖腦(nao)袋的(de)(de)孫(sun)巖林等，一輩子吃盡(jin)了苦，他(ta)們(men)習慣于忍耐，學會苦中(zhong)作樂，為(wei)人處世(shi)都自帶一種黑色幽默。那些文化不高的(de)(de)鄉親，在空地(di)納(na)涼(liang)時，也會仰望星空，討論哲學問題：生命(ming)從(cong)何而來(lai)？人間為(wei)何多難？命(ming)運可否改(gai)變？

　　作者說(shuo)，自(zi)己理解(jie)農民內心(xin)的苦悶，因為他曾是其中一(yi)員(yuan)，只(zhi)是運(yun)氣好(hao)，考上(shang)大學(xue)，從此領了糧(liang)票。他生于農村(cun)，工作于城市，熟悉兩邊(bian)的生活，人性的文明(ming)與野蠻、光明(ming)與幽暗(an)，并不(bu)(bu)(bu)因城鄉的差異而(er)變得不(bu)(bu)(bu)同。在鄉村(cun)不(bu)(bu)(bu)斷失語的過(guo)程中，他所能做的，僅僅是懷著(zhu)一(yi)分溫情(qing)與敬意(yi)，去忠實地記錄。

　　書中有兩個人物(wu)反復(fu)出現(xian)，父(fu)親(qin)與祖(zu)母(mu)。我統計了一番，父(fu)親(qin)在24篇文(wen)章(zhang)里出現(xian)，祖(zu)母(mu)則(ze)是21篇。從文(wen)本來看，這兩位親(qin)人對作者影響最(zui)深。

　　父(fu)(fu)親(qin)(qin)(qin)在公社的糧油加工廠當干部(bu)，會拉二胡，會畫畫，在外面是個很風(feng)趣的人(ren)(ren)，在家里卻不大說(shuo)話(hua)，很威(wei)嚴(yan)。父(fu)(fu)親(qin)(qin)(qin)對人(ren)(ren)寬容，一朋(peng)友將他的手(shou)電筒當賭資輸掉了(le)，他從(cong)未(wei)提(ti)及，叫(jiao)孩子也不要提(ti)。作(zuo)者(zhe)小學時(shi)被冤枉(wang)，要賠人(ren)(ren)圓珠筆(bi)，回家與(yu)父(fu)(fu)親(qin)(qin)(qin)講，父(fu)(fu)親(qin)(qin)(qin)沒說(shuo)什么，給了(le)一角三分(fen)錢，說(shuo)交給老師。

　　祖母是個熱心(xin)念經的老太(tai)太(tai)，有(you)著慈悲心(xin)。村里一小男孩(hai)上年犯錯(cuo)，已(yi)受(shou)懲戒，今(jin)年祭(ji)祀時，卻(que)不(bu)能分到祭(ji)祖麻(ma)糍(ci)，這意味著，他不(bu)被認(ren)可為正宗的子(zi)孫(sun)。祖母得知(zhi)后，認(ren)為不(bu)應有(you)雙(shuang)重(zhong)處罰，便搶了一塊麻(ma)糍(ci)給孩(hai)子(zi)。作者少不(bu)更(geng)事，曾關(guan)門打麻(ma)雀，捉了幾(ji)十(shi)只洗(xi)凈帶回家。祖母一直說，太(tai)罪過(guo)太(tai)罪過(guo)。

　　寬(kuan)容心(xin)與慈悲心(xin)，是中國(guo)農民(min)最寶(bao)貴的(de)品(pin)質。對作者而言，祖(zu)母與父親的(de)耳提面(mian)命，無疑成了他日后(hou)人(ren)生路上(shang)的(de)寶(bao)貴財富。

　　作者(zhe)在(zai)(zai)序言(yan)里說，寫作的初衷(zhong)是希望自己的兒子(zi)能了解(jie)祖上(shang)的生活，加深(shen)對這(zhe)(zhe)片(pian)土地的感情，找到自己的根。要我說，趙宗(zong)彪這(zhe)(zhe)本(ben)書是寫給像他兒子(zi)一樣(yang)，沒有在(zai)(zai)那個(ge)時(shi)代生活過(guo)的年(nian)輕人(ren)，告訴他們：這(zhe)(zhe)是真實的中國，請記住它(ta)。同(tong)時(shi)，他也寫給同(tong)代人(ren)看，喚起(qi)他們對童年(nian)、對故土的遙遠記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