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題：故(gu)鄉(xiang)的樹(shu)

　　王重揚

　　每次回鄉，一下車，父(fu)親便快(kuai)步朝(chao)著大(da)溝和河灘(tan)上走去。我斷定(ding)，他必然(ran)是(shi)去巡視那些樹(shu)了。

　　樹很多(duo)，密度不(bu)均地散落在(zai)各處(chu)。多(duo)少年來，父親(qin)除(chu)了教書、種田，剩下的(de)心思，便都留在(zai)那些(xie)名(ming)目繁多(duo)的(de)樹上(shang)。

　　最早的(de)(de)是(shi)核(he)桃(tao)樹，在大(da)溝的(de)(de)地里，已經生長了(le)四十來年，長得大(da)如(ru)擎天的(de)(de)傘蓋，幾(ji)十棵便是(shi)一(yi)大(da)片(pian)，覆蓋了(le)山腳(jiao)下的(de)(de)土(tu)地。

　　20世紀70年代(dai)末(mo)，父親從報紙上(shang)看到消息(xi)，說國家要大(da)力發展(zhan)林果業，既(ji)能(neng)保(bao)護環境，還能(neng)產生經濟效(xiao)益，他就(jiu)動了心(xin)思(si)，想申請一些(xie)樹苗，栽在地里。

　　他(ta)跟村里、鄉里面打問了(le)，要去縣(xian)(xian)里面申(shen)請(qing)(qing)才有希(xi)望。于是，他(ta)便連夜寫(xie)好了(le)申(shen)請(qing)(qing)書，整(zheng)(zheng)整(zheng)(zheng)齊(qi)齊(qi)地(di)謄寫(xie)了(le)一(yi)遍，折好后(hou)放在筆記(ji)本里。一(yi)次(ci)去縣(xian)(xian)里開會(hui)，他(ta)拿上(shang)筆記(ji)本，充滿期待地(di)去縣(xian)(xian)城(cheng)，開完會(hui)便四(si)處打問苗木的管理部門，終于把申(shen)請(qing)(qing)書交了(le)上(shang)去。

　　父親等了一段時間，沒(mei)有(you)音訊，便又寫了信，到鎮上寄了出去。

　　第二(er)年開春(chun)，就在父(fu)(fu)親(qin)要忙著(zhu)開學的事情的時(shi)候，鄉里面(mian)捎來(lai)了口信，縣林業局拉(la)來(lai)了半車(che)樹苗，里面(mian)有父(fu)(fu)親(qin)申(shen)請的一些。父(fu)(fu)親(qin)差點(dian)高興得蹦了起來(lai)，趕緊帶著(zhu)二(er)叔、三叔，兄弟幾個拉(la)起架子車(che)，就往(wang)鄉里面(mian)趕，十里山路，他們整(zheng)整(zheng)花了大半天才拉(la)回來(lai)。

　　回來后(hou)，看(kan)著三個人全身(shen)的汗泥(ni)，父(fu)親卻被(bei)祖父(fu)祖母一通(tong)教訓，認為父(fu)親不(bu)務正業(ye)，家里本(ben)來就沒有(you)多少地，哪(na)有(you)地方(fang)栽(zai)樹苗？栽(zai)下能頂飯吃(chi)？

　　我們(men)那里屬(shu)于(yu)山區，土地面積不多，十里八村(cun)，父親怕(pa)是第一個想栽樹的人。

　　父親生性很倔(jue)強(qiang)，說自己好(hao)不(bu)容易(yi)跟縣里(li)面申請(qing)了(le)樹(shu)苗，怎么著(zhu)(zhu)也得栽下來。于是，他就帶著(zhu)(zhu)二叔(shu)三叔(shu)，來到大溝里(li)的地(di)里(li)，盡心(xin)地(di)把核桃(tao)樹(shu)苗栽了(le)，剩下的一些苗子，便(bian)種(zhong)在了(le)地(di)塊上面的荒(huang)坡上，那(nei)里(li)因地(di)勢(shi)太陡，常年生長著(zhu)(zhu)濃(nong)密的荒(huang)草，沒辦法種(zhong)地(di)。

　　栽樹(shu)不易(yi)。在干硬(ying)的(de)坡地上，他(ta)們咬著牙堅持了(le)十(shi)多天(tian)，終于把這些希(xi)望植了(le)起來。幾場春雨，樹(shu)苗們完成扎根，都抽出新葉，生機盎然(ran)地生長了(le)起來。核桃樹(shu)的(de)間隙里(li)，父(fu)親還種了(le)洋芋、小麥。

　　兩(liang)三年時(shi)間，這些核桃樹(shu)(shu)(shu)便長了(le)(le)起(qi)來，漸漸地(di)(di)開始結果，父親看(kan)在(zai)眼里，喜(xi)在(zai)心頭(tou)。這也讓他信心十足，栽(zai)(zai)樹(shu)(shu)(shu)的想(xiang)法更加強(qiang)烈(lie)。于是，他每年都申請一(yi)些苗木，拉回來后(hou)，分發給想(xiang)栽(zai)(zai)的村人，一(yi)棵棵地(di)(di)安置在(zai)最(zui)適(shi)合的地(di)(di)方，河沿上(shang)的柳樹(shu)(shu)(shu)和白楊樹(shu)(shu)(shu)、地(di)(di)邊溝(gou)畔的槐樹(shu)(shu)(shu)，林邊的花椒(jiao)樹(shu)(shu)(shu)和杏(xing)樹(shu)(shu)(shu)，房前屋后(hou)的香(xiang)椿樹(shu)(shu)(shu)、梨樹(shu)(shu)(shu)，一(yi)年年地(di)(di)在(zai)村里扎了(le)(le)根。

　　樹們也都(dou)成器，有(you)一(yi)棵算一(yi)棵，都(dou)鉚足了勁生長，撐(cheng)著胳膊往天(tian)上鉆，能結果(guo)的，也都(dou)掛著繁盛(sheng)的果(guo)子。

　　每(mei)年春天(tian)，父(fu)親(qin)和母親(qin)除(chu)了(le)種莊稼，還(huan)要輪番照顧這些樹(shu)(shu)。清風和流水(shui)見證(zheng)了(le)父(fu)親(qin)逡巡的(de)身影，他肩負(fu)著鐵锨，大步地(di)走著，每(mei)到(dao)一(yi)(yi)棵樹(shu)(shu)下，便(bian)翻(fan)動樹(shu)(shu)周邊的(de)土壤(rang)，修出(chu)一(yi)(yi)個圓形的(de)土埂，便(bian)于積聚(ju)雨水(shui)，讓樹(shu)(shu)木(mu)獲得更(geng)多的(de)水(shui)分和營養。上百棵樹(shu)(shu)，他無一(yi)(yi)遺漏地(di)照顧著，有時還(huan)不(bu)無惋惜地(di)說：好(hao)好(hao)的(de)樹(shu)(shu)，被羊啃(ken)了(le)皮。隨(sui)后，便(bian)和點泥，抹在(zai)被羊啃(ken)掉的(de)傷(shang)口(kou)處，假以時日，就能愈合。接下來，他會在(zai)荒坡上挖一(yi)(yi)些干死掉的(de)沙(sha)棘樹(shu)(shu)，埋綁在(zai)小(xiao)樹(shu)(shu)的(de)周圍，讓它(ta)們(men)免受牛(niu)羊的(de)啃(ken)食。

　　秋日(ri)，核(he)桃(tao)(tao)(tao)成熟，風一吹，在核(he)桃(tao)(tao)(tao)樹(shu)(shu)嘩嘩的詠唱(chang)里，一些核(he)桃(tao)(tao)(tao)果子便掉落下來，噼啪地砸在地上。父(fu)親(qin)帶(dai)著(zhu)我們打(da)核(he)桃(tao)(tao)(tao)，用竹竿輕(qing)輕(qing)拍打(da)樹(shu)(shu)干，核(he)桃(tao)(tao)(tao)們便紛紛墜落，如冰雹般清脆，有時打(da)在人(ren)的頭頂，猝不及防。

　　有村民經過，父親便讓他(ta)們拿(na)回去嘗一嘗。

　　核(he)桃樹(shu)下也栽(zai)植過一些花椒，立秋前后，花椒掛滿枝頭，紅艷艷，如(ru)云霞般(ban)，摘(zhai)(zhai)完后曬(shai)干，是做菜燉(dun)肉的(de)好(hao)調(diao)料。杏(xing)子(zi)成(cheng)熟后，父親帶我們摘(zhai)(zhai)來后，將杏(xing)子(zi)的(de)果(guo)肉曬(shai)干，裝進(jin)袋子(zi)里，等想吃的(de)時候拿出來，酸甜可口(kou)，口(kou)舌生津，讓人記憶深刻。

　　幾(ji)十(shi)年下來，父(fu)親(qin)栽(zai)的(de)樹大(da)多都(dou)長大(da)了，小的(de)有二三(san)十(shi)公分(fen)粗，大(da)的(de)直徑(jing)都(dou)有五(wu)六十(shi)公分(fen)了。在山坡上、溝(gou)畔、河邊，早(zao)就成了村莊綠(lv)色和清(qing)涼里(li)的(de)一部分(fen)。

　　可父親也老了。年(nian)(nian)近七十的他(ta)(ta)華發叢生，不(bu)復當年(nian)(nian)的青春年(nian)(nian)華。好在(zai)，他(ta)(ta)的樹們卻正值盛年(nian)(nian)，健(jian)壯而繁茂。

　　父親(qin)栽植的(de)(de)那(nei)些(xie)苗木，一如他近四十(shi)年的(de)(de)教書生(sheng)涯中的(de)(de)眾多學生(sheng)一般(ban)，有自(zi)己的(de)(de)名字(zi)，有自(zi)己的(de)(de)個性和(he)(he)脾氣，有自(zi)己的(de)(de)特色，父親(qin)在栽培和(he)(he)澆水(shui)時，也(ye)常撫(fu)著樹干，蹲下來喃喃低語，像是(shi)某種囑咐和(he)(he)祝福，每個動(dong)作，都蘊藏著某種期(qi)許和(he)(he)期(qi)待。

　　春秋(qiu)移轉(zhuan)，歲(sui)月更迭。樹(shu)和人都(dou)在(zai)變(bian)化，父(fu)親(qin)種(zhong)的(de)樹(shu)，十之(zhi)八九干(gan)直參天，風華(hua)正茂。父(fu)親(qin)的(de)學生們，也都(dou)步入中年，成了頂梁之(zhi)柱，在(zai)各處生息有為。

　　每次(ci)回到(dao)(dao)故(gu)鄉，迎接我(wo)們的(de)，是那些生長各異、生機勃勃的(de)樹(shu)。看到(dao)(dao)那些樹(shu)木(mu)，我(wo)都不禁有些感(gan)慨，感(gan)慨年(nian)歲(sui)易逝(shi)，而(er)那些樹(shu)卻扎根立定，成為抵抗時光(guang)侵蝕的(de)某(mou)種(zhong)獨特力量(liang)，每一株似乎都閃耀著某(mou)種(zhong)精神氣象。看到(dao)(dao)樹(shu)，我(wo)便自然想到(dao)(dao)了父親(qi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