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(tian)鼠(shu)大嬸(shen)的眼睛和耳朵，總(zong)是醒(xing)著的。

　　民勤人(ren)喜歡喧謊(huang)。

　　“到了地里，還是(shi)喧(xuan)謊，只是(shi)挪了個窩兒罷了。

　　問樹華今年捉豬娃了嗎？

　　問彩(cai)花(hua)啥時候(hou)嫁女子(zi)？

　　隊長說(shuo)，再不要喧(xuan)啦，趕緊兒說(shuo)，這地怎么分！

　　有人就說(shuo)不著急(ji)，立夏到(dao)小(xiao)滿，種啥(sha)也不遲！

　　有人(ren)翻了(le)個(ge)白眼，哼哼，不(bu)著急，還是倉(cang)子里(li)有余糧哩(li)！”

　　過去三(san)十多年(nian)，田(tian)鼠大(da)嬸就這(zhe)樣睜(zheng)著她(ta)的(de)眼(yan)睛，打(da)開她(ta)的(de)耳朵，聽(ting)別(bie)人到處(chu)喧謊，用手(shou)機拍(pai)別(bie)人在地里干活。

　　她說(shuo)，她不甘心莊子里的人和事(shi)，被風沙吹散。

　　所以(yi)她記下彩(cai)花和三嬸子(zi)春天(tian)在地(di)里碾地(di)，秋(qiu)天(tian)在田里收麥子(zi)；

　　記下民勤人(ren)在沙窩子里種梭梭樹、種玉米(mi)；

　　記下他(ta)們的(de)悵然與(yu)釋然，甘心(xin)和不甘心(xin)。

　　關在門背后(hou)的(de)“秀(xiu)才(cai)”

　　老陳家的。

　　不(bu)叫父親取(qu)的(de)本名“裴愛民”，也不(bu)叫自己取(qu)的(de)筆名“裴默茹”。

　　在民(min)勤(qin)縣薛百鎮上新村，田鼠大(da)嬸就是(shi)“老陳家的”。

　　她(ta)嫁到老陳家時，帶了一個大麻袋。

　　婆婆很歡喜：新媳婦很懂事，納了這么多布(bu)鞋。

　　打(da)開，變了臉色：一麻袋書。

　　民勤這個地方，被巴丹吉林和騰格里(li)兩大(da)沙漠(mo)三面包(bao)圍，風沙時(shi)不時(shi)淹沒田地、村莊。每個人(ren)都(dou)恨不得(de)一分力(li)拼(pin)出十(shi)分來。

　　所以，裴(pei)愛民該種地、該做飯、該喂羊、該帶娃，不該讀書(shu)。

　　但曾夢想(xiang)仗(zhang)劍走天涯的她不甘心(xin)。“我(wo)(wo)不想(xiang)做(zuo)只(zhi)母(mu)雞，吃點米，帶著小雞就(jiu)夠了。我(wo)(wo)應該(gai)做(zuo)一只(zhi)鷹(ying)。”

　　她最高興的時候，就是去地里干活，因(yin)為“田野上(shang)只有我(wo)和我(wo)的莊稼，世界特別廣闊，但是又只屬(shu)于我(wo)一個人”。

　　然后，偷(tou)偷(tou)摸(mo)摸(mo)地拍照、看書(shu)、寫日(ri)記。被(bei)(bei)人發現了(le)，傳(chuan)到(dao)老陳那里，日(ri)記本被(bei)(bei)撕(si)壞了(le)好幾個。

　　但生活大多數時候(hou)溫(wen)情(qing)脈脈，老(lao)陳妥協了。“這幾十年，如果不是他(ta)把(ba)地種得好好的，默默支持我(wo)(wo)，我(wo)(wo)也不可能一(yi)直讀書寫字。”

　　2009年，民勤縣組織一(yi)(yi)批婦女去北京培訓，老(lao)陳(chen)給大嬸(shen)報(bao)了名。臨(lin)走前，一(yi)(yi)向(xiang)舍不得花錢(qian)的老(lao)陳(chen)，塞(sai)來(lai)一(yi)(yi)張存了2000塊(kuai)錢(qian)的銀(yin)行卡，還(huan)給了600塊(kuai)錢(qian)現金，說：“看見(jian)什么(me)好看的想要的，就買。”卡里的錢(qian)大嬸(shen)一(yi)(yi)分沒動，那(nei)600塊(kuai)買了個手(shou)鐲，至今還(huan)帶(dai)在(zai)手(shou)上。

　　2011年，田(tian)鼠(shu)大嬸開始在網上寫日(ri)記、發照片。要拍(pai)向日(ri)葵？老(lao)陳(chen)用手電筒把光打上。家里(li)沒網？老(lao)陳(chen)騎著摩托(tuo)車帶她去別人(ren)家蹭網。等田(tian)鼠(shu)大嬸出(chu)了書，2023年，老(lao)陳(chen)高(gao)高(gao)興興地跟著她去了北(bei)京，這(zhe)是他第一次去北(bei)京。

　　莊子里(li)的(de)(de)(de)人也(ye)一驚，“老陳家那個(ge)看(kan)上(shang)去傻傻的(de)(de)(de)、整天在(zai)地里(li)溜(liu)達的(de)(de)(de)媳(xi)婦，竟(jing)然還(huan)是關在(zai)門背后(hou)的(de)(de)(de)秀才？”

　　寫著、拍著，裴愛民在莊(zhuang)里有了自己的(de)名(ming)字——田(tian)鼠大嬸。

　　從現在起，關心生活和(he)自己

　　命運很奇妙。

　　想離開村莊(zhuang)時，沒能出(chu)去；安于村莊(zhuang)時，又出(chu)去了。

　　田鼠(shu)大嬸說：“只有走出(chu)了村莊，我(wo)才(cai)認識到了我(wo)們莊子有多好。”

　　生活很好。

　　地里該澆水了(le)(le)，羊(yang)該喂了(le)(le)，茄子結了(le)(le)幾個，苜蓿開花了(le)(le)沒，天亮了(le)(le)就出門(men)干活，天黑了(le)(le)就回家睡覺，帶著一種(zhong)時序(xu)分(fen)明的(de)踏實(shi)。

　　還有(you)一種無所顧忌的自(zi)在(zai)。三(san)輪車(che)想(xiang)停哪(na)就停哪(na)，想(xiang)去(qu)誰家說話腳一抬就去(qu)了。大(da)嬸轉過話頭：“不(bu)像城里的年輕人，太忙(mang)了，都沒有(you)自(zi)由，特別心(xin)酸。”

　　人也很好。

　　許四。一身的(de)腱子肉(rou)，不光(guang)嗓門大(da)，力氣(qi)也出(chu)奇地大(da)，一個人(ren)輕松扛起百十斤的(de)麥子，一大(da)棚柿子都(dou)是她開著三輪走街串巷賣(mai)掉的(de)。但是一點(dian)都(dou)不妨礙她打扮得漂漂亮(liang)亮(liang)，做一個金光(guang)閃閃的(de)女(nv)人(ren)。

　　樹榮，娶(qu)了(le)兩(liang)(liang)個(ge)(ge)媳婦(fu)，兩(liang)(liang)個(ge)(ge)媳婦(fu)都去世了(le)。他(ta)也曾(ceng)被(bei)醫生判了(le)死刑。他(ta)說自己(ji)就是(shi)個(ge)(ge)“倒灶鬼命，活(huo)該一(yi)個(ge)(ge)人受苦”。但好多年過去，他(ta)一(yi)個(ge)(ge)人干活(huo)、吃飯，在(zai)明媚(mei)的(de)春天，把發(fa)熟的(de)羊糞拉到地里，擺得整整齊(qi)齊(qi)。

　　還有村里生病的老(lao)太太，照顧她的老(lao)頭子(zi)去(qu)世了，她知道冬天穿著厚厚的棉襖，夏天穿著花花的襯(chen)衫，“肚子(zi)餓了就(jiu)要吃飯，天一(yi)黑了就(jiu)要睡覺(jue)”，笑著跟(gen)每個(ge)過來(lai)過去(qu)的人打招呼。

　　田鼠(shu)大嬸遇到(dao)很多莊外的(de)人，“說活(huo)不(bu)(bu)下去了，活(huo)得太不(bu)(bu)容易了，有各種(zhong)煩惱各種(zhong)焦慮。來我(wo)們(men)莊上住個一年半載，那(nei)會發現，人生沒有什么好想的(de)，認認真真地活(huo)就(jiu)是。”

　　去拍、去寫、去愛

　　人生很簡單。

　　像莊稼一樣，春天發芽生(sheng)長(chang)，秋天落葉結果(guo)，就(jiu)這么個過(guo)程。

　　四年前(qian)的初春(chun)，父親把地拾掇了(le)，等著開春(chun)種(zhong)麥(mai)子，突然去世了(le)。

　　兩年前的(de)初冬，老陳種的(de)白菜(cai)熟了，等著賣錢，突(tu)然去世了。

　　村里很多老(lao)人們，在收好玉米、喂(wei)完羊、薅(hao)完草的某個時刻，就(jiu)走(zou)了。

　　但，他們(men)的照片(pian)還(huan)存在大嬸(shen)的手(shou)機里(li)，他們(men)的故事還(huan)留(liu)在大嬸(shen)的日記里(li)。

　　“我就是一(yi)直在記錄(lu)。像老陳，高血壓(ya)、腦血栓，我一(yi)直擔心他，我就想把他留下(xia)。”在一(yi)起(qi)生活了(le)三十年，怎么(me)(me)能(neng)什么(me)(me)都(dou)沒有了(le)呢？

　　田鼠大嬸突然發(fa)現：“剛開始我(wo)就是對(dui)自己(ji)不甘心，后來我(wo)記(ji)錄的(de)不光(guang)是我(wo)自己(ji)，還(huan)有(you)我(wo)們的(de)莊子，我(wo)們的(de)莊稼，莊子上(shang)的(de)人(ren)。”

　　莊上的人，還有其他(ta)人也在關注大嬸(shen)，他(ta)們希望大嬸(shen)多拍點(dian)照片，讓他(ta)們也跟著照片出(chu)去看(kan)(kan)看(kan)(kan)。

　　田鼠大嬸每天在拍，每天在寫(xie)：“我就是要讓更(geng)多人看見(jian)我們(men)(men)。看見(jian)我們(men)(men)過(guo)著什么樣的(de)生活，看見(jian)莊子的(de)人有著什么樣的(de)名字和命運。我們(men)(men)也要看見(jian)更(geng)多人的(de)莊稼和生活。”

　　風沙，似乎是(shi)民勤人的命運。命運是(shi)什么？一(yi)天一(yi)天地(di)消(xiao)失(shi)、重建(jian)、對(dui)抗、止(zhi)戈，把每一(yi)天都當做大(da)事，扎扎實(shi)實(shi)地(di)活過來。

　　8月(yue)的(de)一個午后(hou)，大嬸從濟南(nan)回到(dao)民勤，然后(hou)翻進了沙窩(wo)。七(qi)八年前(qian)，這兒還是一片(pian)荒涼的(de)戈(ge)壁灘，千年的(de)風吹(chui)著萬年的(de)沙。

　　而這(zhe)會，“梭梭長(chang)得格外綠，就像田野上綠汪汪的莊稼(jia)。低洼處，心不甘的花，一(yi)(yi)疙瘩一(yi)(yi)疙瘩地黃(huang)”。

　　外(wai)出(chu)、回家、種梭(suo)梭(suo)都是大事。

　　既是大事(shi)，那就(jiu)好(hao)好(hao)去(qu)(qu)拍，去(qu)(qu)寫，去(qu)(qu)愛(ai)，去(qu)(qu)扎根大地，去(qu)(qu)自在(zai)生活。